玉龙, 那通体洁白,晶莹闪亮,在云雾中飞腾的精灵,难道只能在童话传说中
听到,在雕塑作品上见到吗?不!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在西藏高原的冰山雪原上,
就有一条条活生生的玉龙。 它们或昂首于天际,吞云吐雾;或隐匿于峡谷,宁静休
眠, 这些玉龙就是冰川。冰川系自然界长期降雪积累而成,有的冰盖厚达千米。它
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并不断运动变化着。
据资料记载, 远古洪荒冰雪覆盖大地,地球曾经历了漫长的冰川时代。后来随
着气候变暖, 冰雪逐渐消融,有的冰雪挟带着成千上万吨冰渍石和漂砾等物向下滑
动, 巨大的推力把山体撕裂成一道道纵深的沟壑,沟壑中的悬冰、流冰,因其是从
高处往低处伸延, 形状如带,故名曰川。冰川是地球上的淡水资源库,许多江河湖
泊之源, 对人类生活,对自然气候都有很大的影响。近些年,全球气候变暖,水资
源匮乏, 不是有科学家提出搬运南极冰山,融化淡水的设想么?西藏高原上的冰川
原来发育丰满, 冰体面积大,冰舌伸到谷口以外。如今雪线上升,冰川退缩,峡谷
口外很难看见冰舌了。 有的冰川还因受热融化而酿成泥石流(也叫冰川爆发)。东
南部波密地区曾爆发过一次大规模泥石流。高达100多米的泥浆、巨石、冰块等混合
物, 从峡谷里猛烈冲出来,涌过谷口的河道,将对岸90多米高处的树木一扫而光,
堵塞河道, 造成了几公里长的一个新湖泊。几个月后,人们从那里经过,还能看见
谷口堆积着泥浆狼籍的垒垒漂石和新湖泊中隐隐露出的树梢!
冰川湖是由于有的冰川移动到地势低洼向阳的地方, 前端逐渐溶化,冰水积蓄
起来, 日积月累形成的。西藏的冰川湖很多,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腰,但大都在
山脚。冰川湖往往与雪山、松林连在一起,构成了高原上特殊的瑰丽景色。
我在进军途中看见的第一个冰川湖, 是雀儿山下的干海子。干海子呈椭圆形,
碧蓝的湖水, 像一面巨大的凸透镜,反映出绚丽的天光云影。冰川湖背后,伸延着
一条喇叭形的峡谷, 峡谷里堆积着厚厚的冰凌,像棉花,又像云朵,它伸出长长的
冰舌, 舔吮着脚下的湖水,成为冰川湖碧水盈盈,永不枯竭的源泉。冰川湖四周围
绕着苍翠的松柏, 松林上端耸立着银光闪耀的雀儿山。山风微拂,松涛阵阵,冰川
湖面漾起涟漪,我们虽然只是从湖边匆匆走过,但已感受到了它那迷人的魅力。
现在, 我们又来到了念青唐古拉山尾闾的阿错冰川湖畔。这个冰川湖比雀儿山
下的干海子要大得多, 湖的北面和西面,各斜卧着一条长龙般的冰川,湖的周围没
有松林, 没有美丽的植被,只有枯黄的浅草和裸露的灰黑岩石。如果说雀儿山下的
干海子冰川湖是青春少女的话, 那念青唐古拉山尾闾的阿错冰川湖则是一位鹤发老
人,它宁静深沉,仰望蓝天白云,默默诉说逝去的远古岁月。
队伍在冰川湖畔的一块台地上宿营。 这块台地遍布细碎的砂粒,长着稀稀落落
的野草。 我们搭帐篷挖排水沟时,挖出了一些贝壳、珊瑚、海螺和一些色彩斑斓的
卵石, 这些大海边才有的东西居然跑到高原上来了,真有意思!我们几个女同志各
自拣了一些自己喜爱的小玩艺。 其中,以江西女兵老表周拣的最惹眼,那是一个拇
指般大小的完整海螺, 洁白玲珑,真是一件难得的天然艺术品!老表周本人长着一
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们说她的眼睛就是用白海螺与黑玛瑙镶嵌的。她也就得意
卖乖, 顺势把军帽脱下来,模仿中古骑士的姿式,在胸前划了一圈,拿腔拿调地躬
身道:“承蒙诸位夸奖,郫人不甚荣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与地壳漫长而古老的历史比起来, 西藏高原还是一个年轻的生命。据地质工作
者最新考察论证, 距今四千万年前,它才从古特提斯海中隆起,完成了海陆变迁的
最后闭合, 至今仍在不断长高,一百年大约上升十四厘米,东南部长得更快,每年
平均上升三到十二毫米。 那里地质复杂,地表还不稳固,时常发生雪崩塌方、飞石
流砂, 特别是闪电雷鸣的暴雨之夜,山洪咆哮,滚石隆隆,有时还能看见滚石互相
撞击的火花,令人骇异!
进军前, 我就听说过“世界屋脊”原本是汪洋大海,那时我对海陆巨变,沧海
桑田的观念模模糊糊, 要说巍峨庞大的喜马拉雅山,要说海拔八千八百多米的世界
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是从海底升起来的, 那简直像神话般的不可想象,然而这毕竟
是事实。 晚上,我睡在帐篷里,抚摸着枕边搭帐篷时拣的那块海底生物化石,朦朦
胧胧中进入了梦幻境界, 眼前风雷激荡,海啸轰鸣,白火熊熊,热浪滚滚,海水纷
纷朝四周退让, 一个庞大的物体从海底隆起,越隆越大,越隆越高,许多竹笋般的
山峰争着往上窜,霎时间火山崩裂,岩浆喷涌,巨石飞滚,洪水横流,突然,一股洪
流朝我劈头盖脸打来, 把我从幻境中惊醒,定定神,只听得山风刮得帐篷嘭嘭响,
一股冷气从帐篷缝里钻进来,正吹在我的脸上。
第二天, 队伍休息一天。我早上一钻出帐篷,就看见冰川湖北边的山坡上升起
缕缕松烟, 一些兀鹫正哇哇地朝松烟飞去。兀鹫是一种雪山猛禽,体格粗大,翅膀
伸开一两米宽。 在进军路上,我常见它们或翱翔云天之上,或伫立石峰之颠。兀鹫
的嘴象把铁钩, 胃强健,以动物尸体为食,地上的死鼠、死兔、死马等都被它啄食
干净, 人们给它送了个“雪山清道夫”的雅号。兀鹫也是天葬场上专吃死人尸体的
神鸟。冰川湖北边的半山坡上正在举行天葬,松烟就是向它们发出的信号。
天葬, 是藏区普遍的一种丧葬方式,大都在清晨举行,天葬场是经活佛高僧作
法加持选定的, 并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举行天葬。天葬师由专干这一行的男人充
当, 天葬一次能得到一顿酒食和死者的一些衣服。据说,死者的尸骨让兀鹫吃了,
灵魂也就被带上了天。 出于好奇,在甘孜,我们宣传部就有些男同志去看过,女同
志胆小不敢去看。 这次,我们几个女同志也大着胆子跟他们一块儿去了。眼前的这
个天葬场当中伸出一块牛舌状岩石, 成了天然的天葬台,台上面躺着一具干瘦的老
年女尸。 天葬台前,拦着一条牛皮绳,牛皮绳外边拥挤着一大群兀鹫,迫不及待地
想往里钻, 有的脖子已伸过牛皮绳,被天葬师一巴掌打了回来。一些红嘴乌鸦在边
上跳来跳去, 它们不敢与兀鹫争食,只有等着吃兀鹫剩下的零碎东西。两个穿着红
色袈裟的喇嘛盘腿坐在一边念经, 对面有人不断往松烟堆上添加柏叶松枝,撒些糌
粑面。 超度完毕,天葬师用刀割碎尸体,拉开牛皮绳,兀鹫一拥而上,顷刻间就把
死者的灵魂带上了天。
在回来的路上,我说人死了还要一刀一刀的割,未免太残忍了!假小子赵认为,
天葬不冒浓烟, 不留骨灰,倒也干净。她拍拍身边的川妹子田,“怎么样?将来也
把你天葬?”
川妹子田捂着眼睛尖叫:“我死了才不喂老鹰咧!”
吃过早饭, 整理完内务,我和老表周正在帐篷前晾晒衣服,看见洛桑从那边走
过来。 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去看阿错冰川湖。洛桑出生藏东,他也是第一次来到
藏西北这样的地方, 对眼前的景物也很新奇。我和老表周也正想抽空到冰川湖边去
看看,于是便跟着洛桑朝冰川湖走去。
离开宿营地不远, 我们来到两间用石头砌成的小屋前,小屋平顶方形,石墙跟
糊着一些牛粪饼。 一条山道从北边重重叠叠的峰峦中伸出来,经过小石屋,伸向南
面的河谷地带。洛桑告诉我和老表周,小石屋是藏地的驿站。他说,西藏交通落后,
消息闭塞,“噶厦”和各地官员有什么事情,就用竹笔写在藏纸上,派阿仲(信使)
骑马传递,沿途设了一些驿站,供来往信使歇脚换马和过路官吏支派乌拉差役之用。
说到信使, 我倒想起来了,有一次行军路上,遇到过一个头饰红缨,腰系铜铃,手
执铁镖, 风风火火,骑马奔驰的人,颇有点戏剧性味道,当时还曾想此人怎么这个
样子? 后来才知道,那是给“噶厦”传递盖有火漆印鉴紧急文书的信使。据说,这
种信使骑马飞奔, 昼夜兼程,藏族行人都要给他让道,如有阻碍,被铁镖刺伤也是
活该, 快到驿站时,带着鸡毛文书的信使便使劲摇铃,驿卒听到铃声,赶忙牵来马
匹,让他换马继续赶路。
看守驿站的是一位藏族老人, 脊背佝偻,脸像枯树皮,脑后垂着一根灰白的小
辫子。 他指着南边不远处那个贫穷破败的小山村,说他的家就在那里,他是宗政府
的差巴(支差的人),在支差路上熬煎了几十年,老了才到驿站上来当差。
我早就听说西藏的乌拉差役很厉害, 我问洛桑到底怎么个厉害法?洛桑说,他
只知道西藏的乌拉差役名目繁多, 总的来说,就是“冈捉拿顿”四个字,即脚走的
和手拿的两大类, 也就是劳役地租和实物地租,其中尤以劳役地租最厉害,到底怎
么个厉害法, 他没当过乌拉娃,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想驿站老人肯定感受最深,可
惜我们都急着要回宿营地,没有时间坐下来听老人细说了。
我们仨人匆匆赶到冰川湖边转了转, 我拣了几个黑亮的小巧冰渍石。老表周扬
扬她手中那个赭色的冰渍石说, 它也许是亿万年前西藏高原从海底升腾时被熊熊地
火烧红,后来又被冰川从高峰上带下来的,就让地质学家去考证吧!
我们从冰川湖回来, 又经过驿站时,看见一个藏族嫫啦(老太婆)牵着一匹瘦
弱的老马, 老人边走边拭泪,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抖动;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身
上穿着一件单薄的氆氇衫, 脚下的藏靴露出了脚趾头,凄凄切切地跟在嫫啦身后。
经洛桑询问, 原来祖孙俩是来支乌拉差役的。西藏的乌拉差役不仅是终生制,而且
上一辈还留给下一辈。 祖母偌大年纪又有病,还被迫来支差,孙女不忍心;孙女一
人来支差,祖母又不放心,于是祖孙二人就一起来了!
五十年代初期的西藏, 景色壮丽的冰川湖与支差途中牵着瘦马的白发嫫啦,踯
躅于途的饥寒少女并存,美的苦难!苦难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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